挺杂的

你的中心 #1

RS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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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自你离去的那一刻起,我的世界被打乱了。”
 

锦户钻出黑色保姆车的瞬间,仿佛掉入了一泓温暖的湖水之中,暗灰色的群鱼自面前游过,光芒在穿越湖面时被打散,当抵达透明澄澈的湖底时,只剩下了在视野中跳跃着的粼粼波光。他觉得自己深陷在一种被抽空的失重感中,可当他的双脚如此坚实地踩在地面上时,理智又告诉他,此时的他承载的重量相对于平时并未减少半分。可是,在这种情况下谈什么理智呢。

空气中的水分子在几乎于饱和的状态下凝聚着,渗透在于他面前展开的世界的每一个小立方里。他一动也不敢动,生怕自己的一个微小动作就会打破这种平衡,抖落出一场轰然天降的倾盆大雨。

“锦户先生?”

声音触碰到耳廓,途经耳道钻进了神经,又沿着神经钻进了大脑。他有一个聪明的脑子,在大多数时候,他都可以倚仗自己无差的判断作出合理的反应;他的反应又向来比别人快些,这样的特质一边使他看起来机灵的像个十岁出头的小男孩,一边又让他成为了遭人调侃的“过反应者”,而谢天谢地,这样的“过反应”同时也让他为出演的综艺节目营造了恰到好处的笑点。

可在此时,他聪明的脑子一反常态,运作变得缓慢。他想不出这个声音的主人是谁, 也无法判断出这个声音是发自周围,还是穿越崇山峻岭跋山涉水而来,抑或是从群星中闯出,试图传递着来自某团星云的信息。

“锦户先生?”

是女性的声音。

女性?

仿佛有谁帮他接上了先前断开的自身与真实世界相连的数据线,在他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,眼前的景色——砖红色校舍,校园内高大的梧桐树群,和周围的声音——初夏午间的鸟鸣声,工作人员传递道具时小声的交流声,统统铺天盖地地挤进了他的脑子里。意识复苏的进度条走到了最右端,他猛然反应过来现在的情况,连忙作出回应,驱动双腿闪开车门前的位置,一边转过头。“抱歉,稍微走神了。”


他露出了一个稍有愧疚的笑容,同时看到身后共演的女优隐去了下一刻就会说出口的“怎么了吗”的口型。


“今天还真是闷热呢。”对方从车上迈下,扯了扯衣服的后襟,十分自然地转走了话题。


“啊,是啊。”


让人能够瞬间感觉到,这个漫长的春天已经结束了。他本可以这样回答,却一如往日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话题终结者。锦户用余光看了下对方,对方显然并无因此感到尴尬,此刻似乎正在饶有兴趣地打量着面前的砖红色建筑。


今年的春天也已经过去了。周围与自己不够熟悉,又年轻于自己的同事们总会小心翼翼地避讳谈到有关季节的话题。他有时会觉得他们过于敏感了,但同时却也对这样照顾着自己情绪的行为心存感激——虽然许多时候大家心里想的只单单是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”,可不正是这样吗,秉承着这种原则生存下来的人们,无时不刻不围绕在他的身边。


“这个国家的人总是太小心了,”在他最后一次和涩谷通话时,对方这样说道,“努力把伤害规避到最小,反而让人更加难以看清楚真实发生的事情。但那是不行的,是不对的啊。”


“如果不能把握好真实的部分的话,自己的世界会变得乱七八糟的。”


那时自己是怎么回复的来着?“昴君只要活在自己选择的世界里就好了嘛。”


自那以后,他们就断了联络。锦户尝试着发出去过几条信息,可涩谷就像人间蒸发一般,从他的世界里消失了。


也许是遇到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情呢,等过了这段时间说不定就好了。锦户曾这样想过,可是就算是他也不知道“这段时间”究竟有多么长。或许是换了手机号呢?但那样的话,为什么没有人告诉自己呢。他曾偷偷地观察过其他成员——村上依旧在读着报纸,丸山盘着一条腿坐在村上旁边激动地喋喋不休,横山和大仓窝在角落里头对着头打游戏,安田端着刚接的水从他身边路过:“怎么了,小亮?”


“不,没什么。”


一切都和平日里没有什么区别。他知道他们都不是冷漠的人,作出“没有什么区别”的反应就意味着——真的没有什么事情发生。


伴随着他渐渐确立起“涩谷消失了”的意识,他的世界里开始零零散散地出现了幻觉。起初,在不经意间发觉的时候只是觉得,是工作到太晚身体吃不消的反应,然而随着幻觉变得多和愈加频繁,他不得不重视起这件事来。他暗自决定忙完了这一阵子就去医院看看,可当真正忙完了手头的工作时,幻觉也随之减弱,几近消失。


果真是累得吧。他这样想道,也就没有去医院。


之后,稍微停滞的生活,恢复了正常的运转速度,前进起来。


 
五月阴沉沉的天气似乎在预示着一场为夏天拉开帷幕的大雨,而在这场大雨来临之前,弥散在空气中的只有低沉的气压和燥热的暑气。


这是外景的第一天,地点选在大阪北部的一所国中。节目组的一行人抵达录制场地的时候已经接近正午,当他们穿过过于大的前庭的时候,锦户的额头上已经开始结出了汗珠。向学校借来的休息的教室,因为设施年久,空调制冷的速度意外的慢。有位工作人员过去开了窗子,锦户坐在座位上看着那边,心里想着,应该是关着窗户更好一些吧。


导演和摄像在一边商议着拍摄的角度,先前锦户有尝试着听一下这个话题——他本以为自己应该多少感兴趣一些,毕竟他对大多数不熟悉的事物都抱有着除去新鲜感的好奇心,可他并没有。低沉的气压挤压着他的胸膛,让平凡的一天变得稍许让人烦躁。他没有带什么解乏的东西,只得小幅度地四下张望,目光在这间屋子每一个运动的个体上飘来飘去。流程已经记熟了,几页纸的流程书垫在矿泉水瓶下面,被洇湿了一小块。他抓过水瓶,恍然发现瓶中的水已经被自己在打发时间的时候喝尽了。


“那个,”他看向工作人员,“我能出去走走吗,买点水喝?”


助理忙答道:“我去吧。”


“就……出去走一走,录制前会回来的。”他看到对方露出了为难的神色,又连忙补充道,“会避开有人的地方的。”


对方表情微微缓解,他连忙溜出了这间教室。


 
外景地点的高中,是在上世纪初由久居当地欧洲商人出资修建的。在来到这里之前,锦户曾上网查过资料。战争爆发后,学校的创办者带着亲属离开了大阪,一去数十年,后回来过两次,也只是稍作停留没有安定的意思。据说这家人后来在苏联定居——但无论如何,校舍陷入了管理缺失的困境之中。直到世纪末,一位本地的富豪买下了荒废的校舍,重新整修,将红房子里的房间改做成了日式风格,又经过了一年的整顿申报,学校重新开张。


锦户对这件事毫无印象。学校重开时,他不仅过了国中的入学年龄,也因工作和学习的原因,更多地待在东京和京都,而非大阪。可当他真实地走在胡桃色的木地板走廊上时,却又真切地感受到了当初的意境。空气的潮湿渗入了古老的木地板中,使之变得松软。他了解这些松软的木头,若是踩到活动的部分,便会发出“嘎吱”的声响,因此锦户格外地小心。得于锦户的小心,整条东走廊在一定程度上保持了相对的安静。


午时,部分学生会选择在教室中休息——趴在桌子上睡一觉,和朋友聚在一起打打游戏,或看漫画来打发时间,而因为这一天低沉的气压和闷热的天气,选择待在教室内的人明显地增多了。锦户路过了空荡荡的社团活动室,透过那些没有贴上玻璃纸的窗户,他看到在不同教室中整齐摆放着的画架、谱架、书籍和一些其他的仪器。出于人尽皆知的原因,他在国中期间几乎没有任何社团活动的经历,取而代之的是在越来越多的日子里,放学后赶去车站搭乘前往东京的列车。列车行驶的几个小时里,天色从明转到暗。天完全暗下来后,他再搭乘地铁前往录制场所,无论如何疲惫,都要与一群同岁的男孩子一起表现得活力四射。再这样过几个小时,他会选择搭乘末班车回西边,或者在东京留宿。


他想起那个时候的涩谷,少年时期的锦户憧憬涩谷。他憧憬涩谷清亮有力的歌声,涩谷利索灵活的舞姿,涩谷黑白分明的性格;他也多少有些沉迷依赖于涩谷,鲜明的个性,和对待他时独有的温柔。一战成名后涩谷便开始在东京独居了。有时天实在太晚,他会邀请他去家里留宿。他带着锦户乘上回家的电车,锦户就默默地跟在他身边。锦户记得,少年时期的涩谷比自己高出一大截,他抬头望着他下巴的轮廓,高挺的鼻梁,他看他腮边垂着柔顺的头发,觉得属于他的每一个瞬间都明亮极了。


他们都不是东京人,可他却为他提供了一个在东京的家。一居室的小房子里的充斥着这家主人的色彩。雨后淋成落汤鸡的锦户洗漱后穿着涩谷有些肥大的体恤,旧体恤独有的温和的棉贴合在他的皮肤上。锦户看遍了墙上海报,蹲在架子前用两根手指拨着涩谷收藏的CD和黑胶唱片——六七十年代美国西部的爵士、朋克和嬉皮乐,昭和后期的浑厚女声,一点点现代的摇滚。


他没注意到什么时候涩谷走到了自己身后,年轻的前辈伸出细长的手臂,从架子中取出一张CD。“亮喜欢这个乐队的吧,”他蹲在他身边,用大眼睛看着他,“看了吗,前辈的电视剧,用这个做主题曲了哦。”涩谷把CD放进CD机里,取下耳机,连上了小音响,按下播放键。


房间被音乐充盈着。


余光中年轻的前辈换了姿势,盘着腿坐在他身边。


“…与你相遇的奇迹/洋溢涌动在我的心中/如今一定能够自由地飞向天空


如果润湿梦想的泪水/能够流向大海的话/希望你能永远在我身边微笑着…”


“乐队真好,”歌曲结束后,涩谷这样说道,“Spitz也是,前辈也是。”


然后,锦户就想,如果自己没有选择这条路,而是把青春时光交付给学校的话,那么十几岁的自己一定也会是和一群年轻人一起,长久地泡在乐队里的。


 
可他当然没有。


如今的锦户站在学校超市的柜台前,看着店员从钱柜里飞快地数出找零的硬币。屋内,除却硬币互相碰撞的声音似乎有些过分的安静,空调机制冷的声音在他耳中也变得清晰起来。


屋外时不时传来打击乐声,吉他的和弦声,贝斯的节奏声。


“总共三百五十元,请收好。”


他接过找零的钱币,没有立即离开。


“那个,是学生社团吗?”


“诶?乐队吗?”


他没有想到会是乐队。“嗯。”


“那个呀,不是哦。”店员女士转过头看向店外,声音的方向,微笑着说,“几个二年级的学生做的乐队,大概是确实有天赋吧,学校意外地批准了练习场地。怎么样,还不错吧。”


“嗯,嗯。确实。”


“连锦户先生都这样说了。”


“不,哪里。”


“但是,怎么说呢,如今还有孩子喜欢这样的歌,应该不常见了吧。”


“昭和?”


“嗯,昭和。”


他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自己该有什么样的感想,荏苒的光阴终于是带走了属于过去的一部分。就像三十多岁的锦户亮和十多岁的锦户亮有千万不同,本质上却还是相似的人。而当初十多岁的少年和如今的却大不相同,让他想起年纪还小时,老家隔壁的阿姨常说的,“时代不一样啦”。


于他本身而言,他本不会在意这些。新鲜事物取代固有的,那些低劣的、烂俗的被淘汰掉后,再由先进的、美好的来填补,仿佛一场场庄严而历史悠久的盛大仪式。他也本以为,自己会一直这样想着,期盼人与物的成长,到年迈,到灭亡。可他并没有。他不是古老事物的疯狂热爱者,家里的CD架上摆放着一些二十多年来买入的老CD,手机上也下载了一些年代感颇强的歌。他有时会把它们翻出来听,可这与听当代的歌曲并无很大的差异——是喜爱、欣赏,而绝非朝圣。


直到它们被赋予了别的意义。


这一切都是在涩谷消失——从根本失去了联系,而非退出公司,也非离开日本——之后,锦户才渐渐意识到的。


生命中一抹明亮的红,伴随着其独有的元素,在不知不觉中为他写下了“后会无期。”


而“后会无期”,绝非像他对店员说出的“再见”,和店员女士回应的“谢谢光顾”,这样简单的话语。更何况是,他都没能来得及听到。


 
锦户走出校园超市时,天阴得更厉害了些。乌云直逼教学楼砖红色的房顶,有骤风卷过,树叶簌簌作响。


学生乐队的演奏停止了,大概是快到了下午上课的时间吧,东走廊恢复了大雨降临前的宁静。


他不知道录制组的核对工作进行到哪一步了,但据经验来讲,就算现在回去,接下来的大段时间也要在无聊的等待中自找消遣。时间还早,介于活跃了一个中午的学生们已经去准备上课了,锦户想绕远路回去。他钻进了最近的楼道,然后一口气登上了顶层。四楼的活动室比他来时经过的那些要小许多,大多还空闲着。房间的两面都有窗,使他即便在这样的阴天里,也能够想象到平日傍晚的夕阳照进屋内,细小的灰尘在空气中飘浮的样子。“校园不为人知的一面”,是此时此刻出现在他脑海里的句子——重新开放的小有名气的老校,在修缮后又迅速衰败的部分。嗯,听起来综艺感很强。


锦户行走在这样的走廊上,登上四层楼后本该看起来更接近一些的昏暗的天空,却像是与他疏远了。向窗外看去,远方的树木被调低了无数个点的明度,呈现出一种低调的墨绿色;再远,有这座城市市区中楼房迭集的样子。


就像——电脑制成的一样。


幻觉久违地蓄势待发,他挤了挤眼睛,视野重新变得清晰起来。他刚要向前走——


“哐!”


“呜哇!”


有谁撞到了教室里的镲片上。


“抱歉抱歉……”他听到房间里的少年笑着向其他人道歉的声音。糟糕。应该被听到了。


“你吓到别人了!”教室中的另一个少年嚷道。


锦户加快了步伐,即便他没有什么逃离的必要,也下意识地想赶快离开被看到——被道歉的尴尬境地。


他听到身后的门被拉开了。
 

“锦户…先生。”


如同清流从头顶泻下,清脆的声音敲击着他的神经,唤醒了被埋藏已久的记忆。


他一愣,然后转过身。映入眼帘的是混黑的走廊中央,熟悉而又模糊的十六岁少年的身姿。


“你好,我叫涩谷昴。”


 
骤雨轰然天降。


自这一刻起,他的世界重新清晰了起来。




TBC-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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