挺杂的

Vine

下午五点钟,他乘着巴士路过城市的海岸。时处九月初,旅游季尚未完全结束,加州的潮水依旧卷着年轻人的尖叫声,透过温热沙砾上流动的空气,传入他的耳朵。他依稀能分辨出那些人在叫喊着什么,而这种分辨其中又夹杂了太多猜测的成分。不过几周的时间,他却已经习惯于这种状态——当不够熟悉的语言作为物质传输到自己体内时,大脑本能地开始解析,像牙牙学语的婴儿般,试图搞清一个姑且算是崭新的世界。

崭新的世界,和不同以往的人群。

他看着红色的过山车在轨道上缓慢地攀爬着,心中默念着倒数秒数。三,二,一。巨大的尖叫声如约而至,又在几秒内平息下来。来到这座城市的人总是有着超乎寻常的激情和体力,或说,这可能是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的共性。灼热而灿烂的阳光催发着人脑中的神经,皮下的血液,使其总是容易保持在一种沸腾的状态里,而在这方面他是个另类。对,他清楚地知道着,他与这些人的不同。他尚有热血,却从不迫切用任何一种一次性的、彻底的方式将其从自己体内蒸出,处于某种原因,他甚至希望它们能够永远急促地流淌在自己的血管中。只要这份血液还存在于自己体内,就不用担心会有枯竭、畏缩的那一天,它们唤醒了他的一份勇敢,并将其严实地保留了下来。他在几个月前就买好了飞往大洋这边的机票,普通舱位,靠着走廊,和那些出公差的年轻人或者十八九岁的留学生无异的选择。两周前他拖着几个行李箱来到关西国际机场,熟悉的立牌已经被撤下了。这意味着在人生这一段旅程即将画上句号时,他丧失了最后一个回顾自己曾拥有的于偶像身份的面孔的机会。这一切于机场来说,早在立牌摆上去的那一天便就计划好了,可在那一刻,却有显得像是多了一分刻意性——他的上一个身份于他本身,或是被动或是主动地,都要与这片土地道别了。

飞机在跑道上加速,除却因为降舱不得不面对的比平时更大一些的噪音,这一切都与昔时全国巡演时无异。那时他在做什么呢,他会把枕头垫在脑后,戴上巨大的耳机,整个人缩进毯子里,然后把头歪向一边,任谁招呼都置之不理。或早晨或晚上,他无数次地从这个机场,甚至这条跑道上起飞,窗外的风景早就不能够吸引他了。即便道出离别后也一样。他缩在昏暗的机舱里,空调尚未完全开始运转,舱内稍有闷热。

就像此时的公交车内一般。时令上入了秋,可加州的夏日依旧还要持续很久。肥胖的公交司机穿着短袖的上衣,和对讲机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什么,无论是司机还是对讲机那边的人口音都很重,让他没办法听出他们谈话的内容。前排女士的香水味道过于浓烈,他推开了窗户。窗外两只蜻蜓绕着彼此飞过,背景中的摩天轮疲惫地旋转着。

他也有一点点累了。

下午去和之前联络过的,朋友的熟人见了面。对方十几年前开始定居在这里,如今开了工作室,经营着一部分怀揣着梦想却终究没有挤进好莱坞,又不忍心就此离去的小众艺人。他看着他藏在络腮胡子下的,晒成古铜色又布满了这个年龄不应有的皱纹的面孔,深深地感觉到这个人已经融入了这座城。他看着他的眼睛,他的眼神告诉他,他不是他之前交往过的类型,即便他有着东亚人面孔,讲着日语。

“我之前就听过你的歌,也看过你们的音乐节目。嗯,是很有力量的歌声,”大泽先生坐在茶几后面,对他说道,“但,你想过今后怎么办吗?”当他这样说出时,他又在心底里怀疑他是不是对每一个人都讲着类似的话。一番客套后,还是以“今后还是请多指教。”结束了严肃一些的话题。

他准备离开时已经接近五点钟了,对方丝毫没有留他吃饭的意思,他忙先行告退。不过说来两个刚认识的单身男士一同在家中吃饭才是诡异呢,当乘上公交车时他这样想。小的时候,刚在东京开始独居的时候,他经常请大阪的朋友来家中做客,给他们做些吃的,入夜后打打闹闹,不过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。稍赚了些钱后买下了一间还不错的房子,按照自己的喜好装修了厨房,却几乎没再用过。不谈一切应酬,平日里结束工作时往往已经是深夜,和团员和工作人员结伴去附近的深夜餐厅吃饭才是最佳的选择——他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清闲过了。

他在来到这里之前托人租好了房子,搬家的几天因为有人帮忙也一直不太劳累。和别人聚在一起时总是会不自主地选择餐馆,可当安顿下来后,他又动了想认真生活的心思。四天前,他一个人乘着公交车去附近的大型超市买好了锅碗刀叉,又一个人将三个装满了铁、石和不锈钢的购物袋拎回了住处。他本以为自己会在关上房门的瞬间被抽空力气,却意料之外地,拖着疲惫的身体换好了鞋、衣服,把新买的厨具整理好,将纸壳丢进垃圾袋,然后大口大口地喝下了三杯水。人在独自一人的时候总是会有更强的生存能力,在过来这里之前,他就多少相信着这点。陪伴自己一同长大的,总在照顾着自己的友人们总会对独自出门远行的自己表示担忧,他无法说服他们安下心来,只是一再重复“没关系。”“没事的。”

“如果感觉痛苦一定要回来,没关系的。”友人语气温柔,再三嘱托。

“嗯。知道了。”他回应道。

其实已经不一样了。岁月给予了他一些曾经从未拥有过的心灵上的坚实,在某种程度上削弱了对痛苦的感知。就像他即便刮干净胡子,再留一次长发,重新穿上朋克风格的衣服,也与年轻时候不再相同了。他也多少有多焦虑,更多的是面对未知的畏惧,毕竟在他的记忆与认知中,自己确实少有独自生存的经验。可真正来到这里后他才渐渐开始意识到,似乎所有困难都能够迎刃而解。他所做的一切,都是在挑战于强大路上没有上限的上限。

后来他又去买了蔬菜、水果、调料。他提着大大小小的塑料袋,在同一个车站来回坐上不同的同一路公交车。一次因为提的东西太多,走回家时小腿被购物袋内的罐子撞得淤青。可当淤青消下去之后,就又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了。他把蔬菜和水果放进冰箱里,把调料和粮食放进柜子里。他每天享受着打开冰箱思考吃什么的过程,这让他在人间感到充实,又像是回到了年轻的岁月中,有时被人群环绕,有时独自一人,却永远都在为了活下去而拼命努力。

一次,在超市中闲逛时,他在特促柜台中看到了装在红色网兜里的,连接着藤蔓的番茄。番茄有一种近乎于卡通画一般不现实的红色,包装上贴着亮丽的标签,上面用金黄色的字写着“Tomato on Vine”。他想到之前,第一次在日本的超市里见到藤上番茄,那时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呢?十几年,不,二十几年吧?友人推着购物车,他穿着肥大的衣服在货架中走来走去。那时,他有看到这样鲜艳的红色吗?他记得那天,他们把这样的一包番茄带回了家,化好了牛肉,拿出番茄时才发现其连在枝蔓上。他二话不说扯下了一颗。“哎呀,”友人立刻叹息了一声,“昴君,你看,你把他们分开了。”

“嗯?”

“你看,从生到死!从同一颗种子,到被从茎上剪下来,摆在超市里,被你带回家,它们都在一起的。”

“说什么呀。搞不懂。”

他把番茄切成丁,红色的蔬菜汁溢在菜板上,原木色的菜板呈现出了一种肉粉色。友人又撤到一边继续偷吃薯片去了,他没有告诉他,其实他是明白的。但人和番茄能是一样的吗,或者说,联系我们的难道只单单是藤蔓吗。

他托着菜板,把番茄丁拨进锅里,蔬菜沾上油发出了强烈的噼啪声。他翻炒了几下,却又顿时觉得无力。他觉得噼啪声包围着全部的自己,周围油星飞溅。

他又想留长发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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